Manfred

【一】

通知是下午六点下发的。

硝烟弥漫，战鼓声起。

 

【二】

从重症病房出来，明楼坐电梯下到三号楼一楼，沿着医学院附属医院空无人影的门诊大楼直走，从一排枝丫光秃的银杏树下经过，眼前就是急诊大楼。

急诊大厅的电视里正在播报流行性出血热的最新消息。疫情爆发的第二十一天，全国确诊感染超过一千人，死亡接近五十人。疫情最严重的荆原市已经有超过三百人确诊感染，当地医疗资源绷到极限，急需各方支援。

省卫健委决定组建医疗队驰援荆原的通知就是在凌晨发到了各个科室群。

明楼往诊室乌泱泱的人群里望了一眼，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转身往大厅尽头的休息室走，在门上敲了两下，问给他开门的护士：“你们明主任呢？”

“这儿呢。”里面一个声音回答。

 

下午六点半，外卖小哥刚把凉了一半的快餐送到，医生们往一次性饭盒下面垫了张报纸以免脏了桌子，往嘴里大口扒饭的同时还不忘和明楼打招呼。

明楼推门进去，明诚刚穿上白大褂，手上在整理衣领：“怎么了？”

“通知下来了，我带队，明天出发。”

平平淡淡的几个字，将休息室炸得一片寂静。

明诚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下一秒，被噎着的呛咳声传了过来。

两个人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个留着寸头的年轻医生一手捂住嘴，一手搁下筷子去裤子口袋里摸手机：“有咱们科室的人吗？”

“没有，”对面一个护士回答他，指尖在屏幕上划拉两下，“都是重症和感染科的。”

明诚点了点头，拿起口罩戴上，他的眼睛又黑又亮，目光灼灼地看着明楼，“那我报名去发热门诊吧。”明诚说，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像是在决定下班之后去吃街口那家小馄饨。

“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晚上十点的航班。”

明诚的眼角泛起一丝涟漪，他戴着口罩，浅蓝色将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可是明楼知道他在微笑：“做好防护。”

作为回应，明楼利落地一点头：“你也是。”

在言语无法去到的地方，有眼神的交汇和半生的默契。

 

【三】

明楼刚走出急诊大楼，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你要去荆原？”明镜在电话那头问。

“嗯。明天晚上的航班。”

那边沉默了一瞬。明楼放慢了脚步，刚想软言安慰两句，声音又传了过来：“那晚上回来吃饭吧？明台和曼丽也回来。”

四周弥漫的硝烟散去了一角，有新鲜空气灌入肺里。

明楼应下，结束通话点开微信界面。置顶的群里，在他两分钟之前发的那条消息下面，紧跟着明诚报名去发热门诊的消息。

有新的消息进来，红色的光标在明诚的头像上闪烁：“明天我送你。”没有用问号，是在他身上少见的不由分说的语气。

明楼停下脚步，一抹余晖落在他的肩头，他把对话框里“不用”两个字一点一点删掉，重新打了一个字，按下发送。

“好。”

 

【四】

早上七点半，附院食堂。明诚端了个餐盘在明楼对面坐下，往他脸上扫了一眼，不出意外地看到眼睛下面有两圈青黑。

“病人情况不太好？”

明楼嗯了一声。

凌晨一点半，明楼接到电话。二十三床患了重症病毒性肺炎的老人情况急转直下，抢救了几个小时才把人救回来。他面前的一碗面条没动两口，在零下的天气里，已经没有热气了。

“行李收拾好了？”

“放在门厅了。”

“晚上我帮你带过来。”明诚说，埋头喝了两口粥，想起来点什么，抬头又问：“你们这次带多少物资过去？”

再过几天就是除夕，虽然各级政府已经开始动员生产口罩、护目镜和防护服的厂家在春节假期期间继续生产，但是大部分厂家还是没有开工，导致在疫情最严重的几个市县，医护人员所需的防护用品紧缺。

明楼说了几个数字，明诚听了，投过去一个眼神。

“够吗？”他的眼神在说。

明楼摇了摇头。这些物资只是杯水车薪，只能救一时之急。

手机震动了两声，明诚看了一眼，匆匆喝了两口粥，站起来说：“我回急诊了。”他端着盘子往门口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外面下雪了。”

没有说出口的下半句是“多穿点”。

“嗯。”

 

【五】

机场来了一群记者，长枪短炮对准即将出征的医生护士一通咔嚓。

明楼手里拿着名单清点人数和物资，明诚下了车之后远远地站在门边，和其他家属聊天。

感染科陈主任的女儿是个还在读幼儿园的小姑娘，扎着一头麻花辫，刚才哭红了一张小脸，拽住爸爸的袖子不肯撒手，此刻被妈妈抱在怀里哄着，睫毛上还坠着几颗晶莹的泪珠。

“明主任，”女人画着精致的妆容，此刻却显出几分憔悴，一丝担忧从竭力克制的声音里透出来，“情况是不是真的很糟糕？”

明诚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疫情爆发得突然，所有人措手不及。确诊、重症和死亡人数不断攀升，电视和网络上号召社会捐款捐物的通知铺天盖地，真假难辨的消息像柳絮一般满天飞，一切如同一场洪流将人卷入。

“陈主任是全省最顶尖的传染病学专家。”明诚温和地笑了笑，扭头望向出征的队伍，目光和明楼遥遥投向这个方向的目光相撞。

职责使然，他们必须冲上去，挡在所有人前面。世界并不完美，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也有污垢，却依然值得他们为之奋斗。

明诚戴着口罩，他的声音被捂在里面，却依然听得出坚韧决绝的力道：“这场仗，我们一定会赢。”

 

【六】

疫情爆发的第二十七天，凌晨两点，明楼走出重症一病区。

他脱下防护服和隔离衣，穿在最里面的洗手服被汗水浸湿，冰凉地贴着后背的皮肤。长时间地佩戴口罩，两侧脸颊也出现了红色的勒痕。

一次性使用的防护服紧缺，他身上的这件已经穿了多次，背后写着他的名字，方便战友辨认。

三个小时前，前期接诊了感染病人而不幸被感染、继而出现多器官衰竭的一位医生病情恶化。医生隔壁的七床住着整个病区年纪最小的感染者，一个十岁的男孩。等到抢救结束宣告病人死亡，明楼抽身去查看其他病人的情况时，才发现泪水早已划过男孩的脸颊，在衣领的蓝白条纹上留下深色的斑点。

明楼伸出手，用最轻柔的力道抚了抚男孩的发顶。

 

发热门诊医护人员专用的休息室外的走廊上，有人从身后喊住明诚：“明主任！”

明诚转过身，认出来人：“小秦，怎么了？”他脑海中的那根弦一下子绷紧了，“是不是门诊有事？”

留着寸头的小秦医生双手藏在身后，冲明诚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主任吃晚饭了吗？”

明诚这才发现空空如也的胃在抗议。

医院将体检中心辟为发热门诊，面对满大厅脸颊烧得通红的病人和焦急万分的家属，明诚在门诊的每分每秒都像在战场上搏斗厮杀。

明诚望向走廊的挂钟，此刻时针正指向数字二和三之间的那片空白。他身体里的疲惫和对睡眠的渴望占了上风：“不吃了，太晚了。”

“后勤备了点面包牛奶，”小秦医生变戏法似地把东西拿出来，不由分说地塞进明诚手里，“主任记得吃。”

明诚道了谢，回到休息室。刚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手机就震动了两声，屏幕亮了起来。

 

明楼的消息刚发出去，界面的左上角就提示“对方正在输入……”。

在他发送的大段文字下面，很快弹出一个白色气泡：“这边的情况也不乐观。来发热门诊的病人太多了，每天两班的排班，大家都有点吃不消。”

紧接着又是一条消息，这次内容和疫情无关。

“新年快乐。”

明楼的目光转向屏幕右上角，在那里几个细小的数字正显示两点二十一分，新的一年已然到来。他在对话框里打下几个字，按下发送。

“新年快乐。保护好自己。”

 

【七】

疫情爆发的第三十天，七床的病人出现休克，测量不到血压。

护士建立了静脉大通道给男孩输液，升压药随着点滴进入他的身体，医生轮流进行胸外按压，心电监测仪才划出正常的波形。

明楼的目光从监测仪的屏幕上移开，墙上电子挂钟刺眼的红色数字告诉他，离下一班只有不到四个小时。

往返休息室至少需要十分钟，明楼决定这十分钟需要用在回报率更高的用途。和病房一面玻璃墙之隔是医生的值班室，明楼走进去，放轻了脚步以免打扰趴在桌上睡熟了的战友，找了把椅子坐下，头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

 

发热门诊的走廊沿墙摆着一排病床。

明诚走出诊室，经过几个站着输液的病人，快步往大厅走去。

救护车送来一位疑似感染了出血热的老人，老人高烧超过四十度，血压增高，胸部出现大面积淤点，送院路上出现休克，救治刻不容缓。

“小秦，推个平车过来！”明诚扭头喊道，又问站在一旁的院前急救：“怎么现在才送来！他的子女呢？”

急救喘了口气，无奈地回答：“子女不在身边，是邻居拨的120。”

经过救治，老人的病情得到控制，老人被暂时安顿在隔离病房，等待被转移到定点收治医院。

门外有人喊了声“明主任”，明诚叹了口气，转身奔赴下一场战斗。

 

疫情爆发的第三十二天，七床的病人情况好转，傍晚的时候醒了过来。

护士见男孩睁大了双眼，嘴唇不断蠕动着，却说不出话，就想了个办法，找来纸和笔。男孩接过笔，写下两个歪歪扭扭、笔力虚浮的字。

护士接过来一看，愣了愣，知道自己戴着口罩，还是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等你好起来，就可以见到他们了。”

男孩重新闭上眼睛之后，明楼扭头望向病房另一端。那里有一张病床，在男孩昏迷的时候住了新的病人。

 

换班下来，同在发热门诊奋战的急诊护士长盯着明诚。

“明主任，你上一次休息是什么时候？”

明诚眨了眨眼，在脑海中短暂地搜索了一圈，没有找到答案，于是在护士长的尖锐眼神下没有再挣扎，扯动嘴角笑了笑，老老实实回答：“不记得了。”

护士长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之前拍了拍明诚的肩膀：“休息室里有面包，还有饼干，一定记得吃。”

明诚回到休息室躺下，在撑不住沉重的眼皮彻底闭上眼睛之前，摸出手机发了条消息。

几个小时后，当他被闹钟叫醒，在百叶窗透进来的一线晨光中睁开眼睛，手机上多了一条回复，时间是早上五点五十四分。

“都好。”

弥漫的硝烟还是令人窒息，不过他的心脏往胸腔里回落了一点点。

 

【八】

疫情爆发的第三十五天，七床的病人在护士的帮助下坐了起来。

明楼站在床边，目光无意中扫过男孩的手指，在那里发现了点什么，他问：“你在学琴吗？”

男孩循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长年练琴，左手几个指尖长着厚厚的一层茧子。

“小提琴，”男孩说，他的圆眼睛里跳跃着一星光芒，“无词歌学到一半，还想继续学。”

明楼的手带着轻缓的力道在男孩瘦削的肩上拍了两下，鼓励他：“很快你就可以拿起琴弓，很快。”

男孩和明楼对视的圆眼睛里有一星光芒炸裂，火焰炽然。

 

发热门诊里，等候治疗的病人排成的长龙已经蜿蜒到了门口。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明诚把一个输液过程中感到胸闷的老人安抚好，循着声音走出输液室，正好看见两名保安把一个男人请出去。周围的人群避之不及，纷纷让路，而地上四处散落着分诊台的登记表，一个防护面罩孤零零地躺在一片狼藉中央。

明诚心里一紧，竭力让声音保持镇定，走过去问：“出了什么事？”

“那个病人不满意我们的看诊速度，张医生试图和他解释，他却不肯听，直接动手把张医生的面罩掀下来了，”旁边的护士目睹了一切，即使隔着口罩和防护面罩，明诚还是能够从她的声音里捕捉到一丝哭腔，“还对着张医生大声咳嗽。”

一股寒意从明诚的心底泛上来，跟随血液流向四肢百骸。十几年的医学生涯走马灯般在他眼前播放了一遍，只是面对汹汹疫情，面对眼前排队等待诊治的病人，他没有时间为战友感到愤怒。

明诚扶住战友微微颤抖的肩膀，竭力忽视自己喑哑难听的声音：“保护好自己。”

 

疫情爆发的第三十七天，在清洁区域做防护的时候，明楼叫住他前面的身影：“小潘！”

年轻的护士走过来：“主任，你找我？”

“你的脸色不太好，”明楼斟酌着开口，用温和的目光看着她，试图从她的神情里找到一丝迹象，“还坚持得住吗？”

“我还好，”年轻的护士垂下脑袋，避开明楼的目光。没有任何预告，她的肩膀突然塌了下去，整张脸埋进了手掌里，双眼紧闭，试图找到一丝慰藉，“只是有点累……”

两个星期里，他们每天穿着厚重的防护服工作十二个小时甚至更久，睡眠时间被大幅压缩，每个人的眼睛下面都有两圈青黑。一次性防护服供应紧张，他们不敢脱下，因此只喝少量的水，嘴唇干燥起皮。面对抗击疫情的压力、每天巨大的治疗护理工作量、随时可能响起的仪器报警声和被感染的风险，有几个战友已经绷到了极限。

“我看到你在朋友圈发过一张图片，是小年的时候，你和你的父母、妹妹一起吃团圆饭，对吧。”明楼用了肯定的语气。

年轻的护士垂着脑袋，嗯了一声。

明楼点了点头：“我不谈任务，也不谈职责和使命。”

“我们都有珍贵的、想要守护的人。”

“保护好自己，战胜疫情，活着回去见他们。”

明楼穿上防护服，如同身后跟随着千军万马的将军，在出征之前披上战袍：“走吧。”

 

明诚脱下防护服，回到休息室吃这一天的第二顿饭。小秦医生坐在对面，一人面前放着一桶康师傅。窗外，城市高耸的天际线正映衬着远处天边的最后一抹亮色。

手机震动了两声，明诚划开锁屏。微信里，明台在群里发了一张图片，圈了他和明楼：“给你们留着呢！”后面还跟着一个做鬼脸的表情。

明诚点开图片，上面是一桌子本帮菜，响油鳝丝、杭白菜百叶、炒双菇，都是他们喜欢的。图片的边角处，还有三张热乎乎的笑脸。

察觉到眼睛周围有些发烫，明诚飞快地埋下脑袋。泡面的热气扑上来，视野变成一片朦胧的雾白，他眨了眨眼睛，一抬头正好撞上对面小秦医生掺杂着探询和担忧的目光。

明诚清了清嗓子，将脸上所有的情绪扫到一边，搬出他作为科室副主任的平板脸：“快吃吧！”

小秦医生缩了缩脖子：“哎！”

 

【九】

新建的定点收治医院落成的第二天，荆原所有确诊感染的病人就被转移了过去。

在一线抗击疫情的任务被正式交接给了军方，出征的医护人员卸下担子，被送往附近的酒店进行医学观察。

路上等红灯的间隙，明楼随手拍了张车窗外的风景发到群里，报个平安。

那是冬去春来、辽阔明媚的天地，土地松动，希望勃发。

 

【十】

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来势汹汹，退去的时候却如同潮水般悄无声息。

附院湖边的柳树垂满嫩绿细长的柳叶的时候，全国确诊感染流行性出血热的人数停留在了那个四位数字，再也没有向前滚动。

 

明楼乘坐的航班在傍晚落地。

附院出征的队伍创造了医护人员零感染的记录，记者早就扛着长枪短炮等候在机场，期待捕捉到将士凯旋的画面。

明楼的座位在飞机的舷窗旁边，等待客舱门打开的间隙，他调出相机，将窗外的落霞框入镜头。

明诚值晚班，穿上白大褂之前点开朋友圈，扫过同事晒的自家萌娃、新买的球鞋和下班路上拍的落日，明楼发的两张图片跳入视野。

繁星照征程，落霞映归途。明诚给他点了个赞。

 

早上六点，明楼在三号楼一楼按下电梯，准备回科室报到。

昨晚市中心发生一起车祸，幸存者需要转到重症医学科继续治疗。明诚作为首诊医生护送病人到重症病房，完成交接下到一楼的时候，和正准备走进电梯的明楼打了个照面。

“大姐让我们回去吃晚饭。”明楼晃了晃屏幕还亮着的手机。

明诚推着病床走出去，回头露出一个不输春光的笑容。

“那七点见。”

全文完

标题取自苏轼的《行香子·过七里濑》，部分背景和细节来源于现实。

谢谢你们看完这则平凡的故事。重症副主任X急诊副主任是我在2016年11月就想写的设定（笑）

一切OOC都是我的错。不是医学专业人士，如果有错漏，还请指出。

有机会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