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入。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许诩每每能在梦中见到那晚仁合医院手术室外苍白刺眼的灯光。
在那样的灯光下,爱恨和秘密无处遁形,每个人都是透明的。
然后从梦中惊醒,剧烈地喘息,满身湿滑的冷汗。
四顾茫然。
刑警季白死于一场普普通通的车祸。
深夜开车回家,经过十字路口,一辆车闯了红灯,从左边疯狂地冲过来。
轰然相撞。
粗砺嘈杂,刺耳欲裂。车子翻了几下,重重地砸在马路中央,扭曲变形,成了一堆狰狞可怖的废铁。
车窗玻璃全碎,一地细碎的闪光,冰冷无情,刺目生疼。
好心的路人拨了急救电话,救护车来了,警车来了,消防车也来了。
出警的小警察之前办案认识季白,拨了赵寒的电话。
季白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浑身是血,已经没了意识。
手里却还攥着手机,碎裂的屏幕归于黯淡。
救护车印着仁合医院的标志,车门一关,沿着来时的路在辽阔苍茫的夜色里呼啸而去。
许诩几乎和救护车同一时间到医院。
追着救护车上抬下来的轮床冲进急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抢救室的门在眼前冰冷又坚决地关上。
门外是生,门内可能是死。
死神对期待已久的猎物露出狰狞的獠牙。
其他人住得近,到得早,见了季白一面。
曾经不止一次地面对血淋淋的生死,几个人此刻却说不出话,年轻的脸庞因为痛苦而扭曲。
姚檬哭红了眼睛,许诩倒冷静。
接到赵寒的电话就冲出了门,在来的出租车上不停地拨电话,号码是季白给她的,在她手机里已经存了好几年。
庄恕庄医生,仁合医院胸外科专家。
忙音,忙音,许诩一直拨,手机里一直传来忙音。
后来电话终于通了。
隔着半条空荡荡的走廊,许诩在抢救室外见到了庄恕。
男人穿着刷手服,外面套了件白大褂,白大褂纯净挺括,包裹着的人却像是只剩下躯壳。
旁边经过的小护士拍了拍他的手臂。庄医生,庄医生?您没事吧?
男人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我没事,你忙去吧。
再后来季白被推了出来,轮床在走廊里迅捷地转了个弯,向着手术室去了。
许诩冲了上去。
却听见带头的一个女医生冲她身后喊,老大,上手术了!
许诩回头。男人站在原地,却是动也没动,在苍白刺眼的灯光下,变成了一道黯淡的影子。
许诩刹住脚步。
女医生跑了回来,男人缓缓将双手举到她眼前。
只听女医生一声惊叫。老大,你的手!
男人的声音空落落的。
你看我这手抖成这样,还怎么上手术?
手术从凌晨开始。
不断有手术同意书拿出来让家属签字。
赵寒握枪的那只手抖得厉害,签的字像鬼画符。
破晓时,显示“手术中”的那盏灯灭了。
出来的人是刚才那位女医生。
面对好几双急切盼着好消息的眼睛,戴着浅蓝色手术帽的脑袋很轻、很轻地摇了摇。
整个世界都碎了。
女医生刻意留了几分钟给他们处理情绪。
季队长留了句话。
去找徐海平。
谁是徐海平?赵寒脱口而出。
许诩看见女医生悲悯的视线远远越过他们,越过半条空旷苍白得刺眼的走廊,寂静地落在那个男人身上。
季白这话不是说给他们听的,而是说给他听的。
周围渐渐安静了。
男人转身,手伸进白大褂的口袋里,半天才掏出手机。
一不小心,手机又摔到了地上。
男人捡起手机往外走,踏着一地血红的晨曦。
葬礼办得简单,人也不多。
春日沉沉,细雨绵绵,有人撑了伞。
许诩没有撑伞。视线左移,那个男人也没有。
细密的雨丝落下,乌黑的发丝间渐渐有晶莹冷光在闪烁。
男人瘦了许多。眼睛里失了光彩,神色却未见憔悴,立在初春苍翠细密的雨雾里,瘦削又隐忍。
律师徐海平,手里拿着季白的遗嘱。
说是遗嘱,不过是留了几件东西。
许诩拿到一个厚厚的记事本,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季白从警十几年来总结的经验。他给其他人留了什么,许诩没敢问。
战厅特批了几天假,回来上班的第一天,市局门口的英烈碑上没有多出一个名字。
醉驾早就入了刑,证据链齐全,犯罪嫌疑人已经被拘留。
季白死于一场普普通通的车祸,没有办法像数十年来壮烈牺牲的前辈一样,将名字长留于石碑上。
季家没插手,审判结果还是出得很快。
依法判的刑,很多人说轻了。
小方也觉得判轻了,被赵寒一巴掌招呼在后脑勺上。
赵寒难得发了次火。
“法律”这两个字在他眼里代表什么你到底懂不懂?!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许诩都没有再见到庄恕。
后来有一次半夜抓人,姚檬受了点伤,得缝两针,赵寒想陪她去医院,被她赶回家带孩子,陪她去医院的人就成了许诩。
仁合医院离得最近,许诩陪姚檬缝完针往门外走,电梯里走出来一个人,高瘦,沉毅,脚步如风,身上的白大褂纯净挺括,被脆亮的阳光一照,整个人都在发光。
都往门外走,三个人打了个照面。
男人认出她们,简单打了个招呼,径直走进了门外蓬勃的光里,白大褂一角在清爽的晨风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度。
远处传来鸣笛声。
血色 完
不是有意要发刀。
季白是个出色的刑警,也是个脆弱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