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nfred

南国早春

南方局成立的第二个月,明诚踏上那片他全然陌生的、山清水秀的土地。

早春二月,南国的风已然有了一丝暖意。明诚自重庆坐火车南下,在衡阳停留了一日。
原本用一个枕头就足以完成的任务,却因为目标疯狂地挣扎不得不用上一把小刀。
他浆洗得微微发白的衬衫袖口因此沾上了两小滴殷红的血珠。
为求安全,换下来的西装被他毫不留恋地一把火烧成了灰。身上一件寻常青衫,手里一件普通皮箱,透亮的镜片后面一双眸子温润明亮,头上的宽沿帽一摘,几缕额发散落下来,恰到好处地遮住额头的一角,久经世事的成熟中便有了一抹读书人的文雅,明诚立在南国早春的苍茫春色里,像一块温润的青玉,他隐身在拥挤喧闹的车厢中,让晃晃悠悠的火车载着他继续南去。

候在火车站附近一家毫不起眼的书店里等着接他的人是个年轻姑娘,爽快利落的齐耳短发,干净整洁的中山装,对上了接头暗号之后秀眉一蹙,递过去一条素淡的围巾。
现在他像个平凡的大学生,年轻,文雅,眼眸温润干净,掩不住的书卷气。天色已暗,山城傍晚湿凉的空气中充斥着他听不懂的方言,他沉默地随那姑娘在曲折悠长的小街小巷中穿行,过了许久才停下。
眼前是一栋亮着灯的两层砖木楼,伪装成一家酒坊的样子,值班室里的一切都安然有序,持枪而立的警卫员有一张神情紧绷的稚嫩脸蛋。穿过走廊便是一个整洁的小院子,年轻姑娘带他走上古旧的楼梯,二楼最深处的一间屋子掩着门,一丝微弱的光线从门缝里透了出来,明诚在门上敲了两声,走了进去。
淡黄的一圈灯光里,一个青灰的人影端坐桌旁,双颊清削,一双眼睛阅尽世事,如鹰般犀利。
明诚颔首:“董书记。”

谈完事情已是凌晨,走廊对面的房间却依然亮着灯,灯下两个人影,还在不知疲倦地埋首工作。这栋外表平淡无奇的两层小楼是个相当重要的中继站,无形的电波从这里传到南方各省,传到遥远的海外,也传到延安。专门为往来人员准备的房间里架着几张简朴的木板床,明诚简单洗漱了一番,被子一裹就陷入了睡梦。

多年习惯,明诚在清晨六点睁开了眼睛。天还未亮,他端着脸盆下楼洗漱,毫不意外地发现战士们起得比他更早。井水冰凉彻骨,他蹲在井边洗了把脸,饶有兴趣地看那些小伙子挤在伙房里边吃早饭边用天南海北的口音聊天谈笑。都是些比他小了几岁的年轻人,有些可能还是学生,国难面前毅然决然地从了军,扛起枪上战场只为保家卫国,他们身上的灰色军装谈不上干净却整齐严肃,年轻稚嫩的脸上都洋溢着淳朴温厚的笑容。
天刚蒙蒙亮,住在这里的其他人都陆陆续续地走出了屋子。他们从他身边经过,朝他点头微笑,没有问他是谁,没有问他为什么来到这里,没有问他将要去往何方。

来到这里的人无非两类,有另一层身份的和没有另一层身份的,他们不问,他也不说。
上海那边的局势已经明朗,他和明楼的任务也已经明确,再过几个月,他们在国人眼里就是万恶可耻的汉奸,他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伪装,用一张又一张面孔掩盖住真心。
他当然难过。此番一去,不知何时才能以真实的面貌站在他的同志他的战友他的国人面前,不知何时才能告诉全世界,他和明楼是抗日者,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不过一切都是为了战争的胜利,而且事情总得有人去做,就像两天前的那个任务,他们不去,别人就得去。

战士们吃完了早饭,趁新的一天还未开始,都聚在院子里打算用休息时间唱两首歌。一开始的《大刀进行曲》激昂澎湃,紧接着的《松花江上》却令人悲痛欲泪,年轻的战士们全身都浸在山城清亮的第一缕晨曦里,嘹亮的歌声蕴藏着力量,蕴藏着希望。
明诚就着一杯热茶慢慢吃一个馒头,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沉默着未发一言,心中却早已起了波浪。
这么些年过去,外人就算看他的眼睛也看不出他内心真实的情感。
唯有明楼,永远知晓一切。

天已大亮,明诚回房间收拾行李,有意无意地没有把一支才用了没多久的派克钢笔收进口袋里。和董书记简单道别之后,为求安全,他从旁边的一扇小门离开。
负责送他过境的是个两个干练中略显淳朴的汉子,送他过去再拉一车筹集的物资回来。卡车平稳地在早春风光迤逦的秀山碧水中行驶,在第二天傍晚越过了边境。

天色阴沉了许久,绵软的细雨终于落了下来。明诚下了车,遥遥回望着雨雾中朦胧的故国,没有撑伞,任由细密的雨丝氲湿他的青衫。
这次他回国没有回上海,也没有告诉明镜和明台。他从香港直接去了重庆,以军统的身份办了件事,接着一路南下,做了项没有难度的任务,见了个他必须要见的人。
此番远离故国,不出几个月就可以回来,和最初赴法留学的那几年相比,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既然算不得什么,也就不必多留恋。

不再多望山河破碎战火肆虐的故国一眼,明诚利落地转身,青衫一角在绵软的细雨中划出一道坚决的弧度。
故国千里,终有归日。再回来,便一定要见到烽烟皆靖,四海清平。


一个独立故事。
想了想还是打了楼诚的tag。
涉及到的人和事很多都是真实的,比如那座相当重要的中继站,有些则是我编的,比如董书记那时在那里。
不过同一时间段另外一位南方局的书记倒是去过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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